我以為,婚後,什麼都盡量少談,只有責任。
她在他走的那天,大哭了一場。之後,她就沒掉過一滴眼淚。
屬於他的一切,她一樣都沒有要,全給了他,包括錢,她把存摺裡的錢取出一半給了他,唯一留下了房子和兒子。
家,就這樣散了。
那段時間,她把自己關在家裡,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失敗,儘管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受害者,她不需要同情。
況且這樣的同情,無非是在她面前,把她的男人或是天下男人罵得體無完膚,或是絞盡腦汁迫害著他的將來,亦無非是,把彼此都傷得支離破碎,讓她和他,陷入更漫長的痛苦和糾纏裡。
她不是沒有做這一切,試圖,保全這個家,但是努力未果,他已經厭棄這個家了,她做什麼,都沒有用。
她選擇放棄,她累了。
從此,這個男人的一切,再與她無關了,她這樣想。
真的是這樣嗎?十三歲的兒子,正如他的翻版,每天在她眼前晃來晃去,有時會不經意地冒出一句:我爸......雖然兒子因為疏忽而使話題戛然而止,她的心頭仍然會被震動一下,儘管外表努力地平靜著,但內心,已然如海浪一般翻滾起來。
是的,想要把一個,和自己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的,有過耳鬢廝磨,相親相愛,患難與共的男人完全忘記,就如同拿著刀,把這個人的名字,一點點地從心裡剜下去,疼且會滴血啊。
床,她依然睡在左邊,右邊,是他的枕頭。
家裡的大門,她換了鎖,潛意識裡,她想永遠把他拒之門外!然而心底裡又無比企盼,有朝一日他能回來。
這種感覺常伴隨著錯覺,在最初的幾天,折磨著她。
她時常感覺他拉開房門就進來了,像往常一樣,進得自家的院子後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,或者是腳剛跨進家門半步,口裡就急急地問她,飯好了沒有?這樣的幻覺,總是會出現在黃昏裡,所有人,都急著回家的時候。
她和兒子,飯吃起來也格外沉寂。她本來是沒有胃口的,但兒子卻是在轉大人的時候,男孩子,在細節上,總是粗略了些,他不知道,媽媽看他時悲憫的眼神,兒子突然間給了她某種依靠,還不算結實,但是,足以使她感到了安全。
是啊,她常想,她在和這個沒有爸爸的孩子相依為命。想到此,嚼了一半的飯,哽在了那裡。
對了,媽,今天中午,他來學校找我了。
她驚愕地等待下文。
你見到他了?她問。
是的,我去見他之前,想給您打電話,但是,他不讓我打。
她聽見兒子左一個“他”,右一個“他”地叫,心裡頗不是滋味。
離了婚,使兒子本能地和他疏遠了,他們的相處裡有了隔閡,她不想在正值青春期的兒子的心裡埋下“恨”。
畢竟,這是大人之間的事。頓了一下,她說,別沒大沒小的,他是你爸。
唔,孩子含糊不清地答應著,眼裡的不屑,讓她分明看出,他已經恨這個“陳世美”爸爸了。
若不是在街上碰見他,她根本不知道,他曾在他們都不在家的時候回來過。
從他瘦削的臉龐且雜亂的鬍鬚裡,她一眼就能看出,他過得不好。
他看見她,眼裡掠過一絲局促,是的,既然當初為了另一個女人而捨棄了家,現在又灰溜溜地回來,總不大好,他說,快把鑰匙給我!
話,在她嘴裡,好像馬上就要衝出來,看看,你現在這個樣子!難道那個女人不會照顧你嗎?怎麼落魄到這個德行!但是,她把話,咽了回去。
比這更狠毒,更具殺傷力的話,她也可以罵得出來,但是,在她眼裡,他已經是過街老鼠了,至少他不敢面對自己的街坊鄰居,大家多半同情她這個,一個人拉扯孩子的母親,況且,她覺得沒必要了。
該給你的,都給你了!還回來幹什麼?她冷冷地問。
快給我做點飯,我餓了!他好像要把剛才在鄰居面前丟失的面子找回來,但是,他說這話時,感覺底氣不足,那一紙離婚書,讓她望望眼前的老婆,卻不能像從前一樣理直氣壯了。
她之前,一遍遍地在腦裡假想著,再見到他時,會以怎樣的方式面對?她試想了很多種,比如給他冷面孔,比如罵他幾句,比如沉默,再比如扭身就走。
曾經的夫妻,反目了,彼此增加了陌生和憎恨,但抹殺不掉的是昔日的熟悉和默契。
家裡的東西,他依然知道放在哪裡,他對她依然是丈夫對妻子的口吻,並且那口吻裡,依然有命令。
所以,假想依然是假想,她非但沒有付諸行動,反而起身,給他做飯去了。
或許是在外面,真的沒有人在好好地照顧他,或許是經歷了那麼多事也使他身心疲憊,再回到昔日的家裡,他覺得只想好好休息。
在外面,只有飄忽不定,唯有睡在自己的家裡,他才感到踏實。
並且,從前看她有許多缺點,比如不溫柔,比如不會做得一手很好的飯菜,比如不會穿著,現在,都忽然間發生了逆轉,他突然從她為他忙碌的背影裡,看出了她的賢惠、善良、豁達。
他想抱抱她。但是“離婚”這兩個字,就那樣生硬地橫亙在他的腦海裡,他想,他沒有權利了。
他睡了,躺在昔日裡,自己的床上。
她偷望著自己的男人,他的睡態裡,依然有疲憊,他的眉頭,即使在夢裡,也沒有展開。
她的心在悄悄地軟化,雖然仍然有恨在裡面,但是,她想,人這一輩子,誰能保證自己不犯錯呢?望著他消瘦下去的面龐,她的心裡開始心疼他。
她恨自己沒出息,非但沒有謾罵,居然還要這樣照顧他。
這時,兒子放學回來了 。一進門,就發覺家裡的氣氛和往常不一樣,孩子似乎覺察到了什麼,一看到躺在床上的他,驚喜地問她,我爸什麼時候回來的?
不知道,她故做冷漠。
在孩子大呼小叫的聲音裡,他被吵醒了,本來想像往常一樣和孩子發火,但是,他翕動了下嘴唇,沒有說出話來。
這個家,他似乎做什麼,都多了層介意,他感到不自在。
晚飯有他愛吃的清蒸鯉魚。他吃得很香甜,只是三個人,都不怎麼作聲。
好像害怕,只要一開口,就會碰觸到什麼,倒是孩子,看不出大人的尷尬,並且總是在問,爸,你什麼時候走啊?這句話,問得他有些懊惱。
你爸,吃完飯,就該走了,這裡是他的飯店。
她的話,不溫不火。天黑了,本來想留住他,但是,又覺得不妥,不能因為心疼他而做蠢事!她告誡自己。路是他自己走出來的,現在,有必要讓他嚐嚐結果。
看他能瀟灑多久!她這樣想著,留下他的想法就那麼在腦子裡一閃而過了,轉而,是一臉的冷漠。
他放下碗筷,好像到了該走的時候了,家是自己的家,老婆還是昔日的老婆,兒子還是流著自己血的兒子,怎麼會被自己弄成現在這個樣子?他一會想取走從前的衣物,又怕全取走了,下次來,會沒有什麼藉口,一會又想拿點別的什麼東西,總之,他在故意拖延著,磨蹭著。
他想,只要她發話,他就留下來。他不禁在心裡罵自己的傻兒子,怎麼不懂得給他這個當爹的留個台階?總是在忙著給他找這找那。
把家裡的鑰匙給我。他努力無望,最後對她說。
她本來想說點別的什麼,但是她沒有,她默默地找來鑰匙後,給了他。
兒子幫他提著他的行李,樂顛顛地送他走。
她倚在自家的門框上,看著昔日的,她的男人,淡出了她的視線。
這以後,他好像經常在她上班後回來。
每次回家,家裡就多了點什麼,所填的東西,都是他們娘倆需要的,這在之前,是要經過她的反复嘮叨,他才能去做的。
她有時候天真地在心裡想,離婚挺好。
至少他們不再吵鬧了,像之前一樣,甚至會大打出手,那時,她的心幾乎是冰點。
現在呢?她反而體會出了,他從沒有過的,絲絲溫情。
女人最容易被感動,她從他的一切行動裡,讀出了他的幡然悔悟和對家的不捨。
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呢?她決定用時間來考驗他,所以,她對他所做的一切,都視而不見。
她總要讓這個男人,在外面吃點苦頭,讓他明白,家的分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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