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已經老了。

總還記得,那個叫男人的大孩子,硬說我的手生的好,要仔細瞧瞧,趁機將戒指套在我的無名指上。

如今,只剩下雨和太陽是我的老熟人,我已經九十歲了。它們看老了我,我也看老了它們。那些濃密的幸福或者感傷都隨風而逝了,只留下累累斑駁的歲月。

我這輩子是笑容伴著度過的。我不怕眼角和臉頰笑出的裂縫,如果醒來是漣漣的淚水,我的眼睛會瞎的,心也會瞎的。

“古怪精靈。”他是這樣叫我的。驕傲又調皮的外甥女生生像足了我。等她老的時候,一定滿臉的菊花紋,又或者是葵花紋。是的,一定是的。

眼睛有些渾濁,但還看得清,老的是歲月,不會是星星。他去了天上,是那顆星,我能看見。

那年,我念了高中,還念了英文,漸漸出落的標緻。

舅舅病了,住在英國人辦的一家醫院裡。

他是舅舅的醫生,因我時時去探病,他便留意起來。時年我二十一、二歲。舅母見他生的清爽,人也很好,便常常許了他機會,邀他來家裡玩。

緣份真是很奇妙的東西,生命中的意外誰也說不清。有一種人在你生命中出現,哪怕歷經了滄海和桑田,也永遠為她心痛,覺得親切。我想,這大抵就是愛情了。

交往大半年,那天他來家中,硬說我的手生的好,要仔細瞧瞧。拗不過他,我不情願地伸出右手,送過微微幽香。他噗的一下,就將一枚戒指套在我的無名指上。

 

我又驚又羞,紅了臉惱地要脫下指環。他賴皮地死死拉住不放,求救地看著。

我低下頭,心裡卻是應了那樣的一生。舅母也在一旁數著他的好。我偷偷地在手心轉了個圈,他捏地更緊,傻傻地笑。

那個六月的午後,感覺是燦爛的。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有他攥緊手心的餘溫,是幸福點綴後的心境,不能用任何可以觸及的方式描摹的午後淡藍時光。

所以年老坐在藤椅上搖啊搖時常常想,有沒有一個憨厚的男人也會用他笨拙的直率,套住我那幾個漂亮又聰明的外甥女,許下一生的承諾,環住彼此,無論貧窮富貴,生老病死,不離不棄。

不久,我們完婚。

婚後,我住在家中,還是那麼熱切地盼望夏天來。夏日的風中常有蟋蟀的叫聲和蛙鳴,我並不是盼望枝頭的花朵早點開放,而是熱衷穿更漂亮的旗袍。

他的家教是極好的,彬彬有禮,謙虛和氣。家中有很大的房子,還有許多田地,我們的日子很寬心。我不會去思考那些和現實不搭界的東西,比喻,生與死之類。他依然留在醫院做事,我便在手指上轉來轉去那枚戒指,然後微笑。那就是我餘生的幸福,握在他的掌心。

 

人的命運如同天地間的一粒浮沉,飄來蕩去。隔過不久,孫中山的部隊要招最小的弟弟當兵。那時,大哥已供職於部隊。他心疼父母的擔心,更捨不得幼小兄弟可能遭受的苦難,便要頂替弟弟做醫官。於是,我開始跟隨他輾轉東西,南征北戰。

部隊的生活顛簸流離,但待遇是好的。他去了沖繩島,我留在南京,孩子和生活由勤務兵照顧,並沒有太多辛苦。

仗總是在打,但終歸是輸了,所有的人準備撤離去台灣。我懷了第五個孩子,身體極虛弱。不得以,他將我託付給已從部隊回來,執意留在安徽做生意的大哥。

我裝作無比堅強,很怕會被一陣風吹倒,或者被一陣淚融化。悄悄地在佛前祈禱,即便只是半生緣,也要枝藤纏繞,一起一路且歌且行;就算來生拼盡三生三世,輪回一個回眸,便是百年;一世塵煙,幾世繁華,就算奢求不了生生世世,也不放過,點點滴滴。

大哥私自變賣了老家的房產,也答應照顧我。我學會了柔軟,不去計較大哥的貪婪和自私。更學會了數日子,數他不在的日子,一天,兩天......也許很快就到了。

時局的不穩定,戰爭的混亂,部隊路過浙江金華時,終是耽擱了整個行程。他便跑來安徽和我們團聚。

 

我的身體漸漸地好些,他仍惦記著留在南京的同僚。斷梗飄蓬地身處異鄉,沒有哪一株蒼老的栗樹能搖醒往昔,沒有哪一座霧氣迷濛的山嵐能鳴響記憶,沒有哪一棟溫暖清馨的房屋能融化已涼卻的夢境。哪裡都不是我們的家,我沒有家鄉感,總抱著回家的念頭的,就像內心無望地守候著一個人。

握緊他的手,像當初他捏住我那般,祈求地看著他,他便依了我,住在安徽。這一住,就是餘下的幾十年。

聽我嘮叨著過往,外甥女乖巧地倚靠在一邊。我微微閉上眼,隨著藤椅咿咿呀呀地搖晃著。

你已走入天國,我知道,在微笑地註視著我們。

靜靜地細看被盛世浮華掩蓋了的歲月滄桑,回眸時仍能看見你疼惜我的目光。一絲絲劃開,點點滴滴地醉,溫暖於心。

翻開舊時的相冊,白色的婚紗,白色的西裝,裡面幸福微笑的兩個人,已匆匆走過大半人生的平常路。逝去的年華再也追不回,所有的是非傷害是一把鹽,我是個老人了,已經讓自己寬闊成海,一切坎坷皆成煙。

我不知道世間有沒有輪回。如是遁入,也定是為尋找懂得和相憐的人。我們靜靜站著,隔了光陰,卻沒有隔斷愛情;變了黃,不曾變質,放在相冊和櫥窗裡,還是散發出陣陣幽香的味道。

文章作者 / 陌陌 / 版面編輯 / http://goo.gl/FQtd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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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龜山東吉太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